地心

　　天还没亮透，巷道口的薄雾里已经挤满了胶靴。老张摸出半截粉笔，在安全帽内侧补上歪歪扭扭的日期。这是他下井的第二十三个年头，粉笔字从青灰写到霜白，井口的槐树苗都蹿成了遮天蔽日的伞盖。

　　罐笼下沉时，黑暗像浸透墨汁的棉絮裹上来。三百米深处，矿灯在岩壁上撞出细碎的光斑，仿佛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煤壁上。我们的呼吸在防尘罩里结成白霜，镐头啃食煤层的声响却愈发清晰——那是地心跳动的声音，沉闷而悠远。

　　工作面的煤尘像黑色的雪，落在睫毛上就成了冰晶。老马总说煤是有灵性的，他刨煤时总留半寸煤壁，说那是地母的皮肤。新来的小王不信邪，一镐头下去，顶板突然簌簌落灰。十几盏矿灯齐刷刷扫过去，几十年的老窑工们不用说话，光听煤屑落地的节奏就能判断岩层的脾气。

　　午餐时分，防爆电话突然蜂鸣。井上飘雪了，接线员小刘的声音穿过三千米岩层，带着滋滋的电流声。工友们掏出饭盒里的咸鸭蛋，蛋黄在矿灯下泛着暖融融的光。老张从贴身口袋摸出全家福，塑料膜上积着经年的煤灰，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儿，算来该大学毕业了。

　　收工前总会遇见那窝老鼠。它们在地心深处与我们共享黑暗，工友们掰碎馒头扔过去，看那些灰扑扑的小东西排着队搬运粮食。有次透水事故，正是这些惊慌逃窜的老鼠引着我们找到通风口。自那以后，老鼠洞前的馒头渣就成了不成文的供奉。

　　升井时夕阳正斜斜切过天轮，钢索在余晖里绷成金线。澡堂的水雾中，我们褪去黢黑的壳，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。热水冲过脊梁时，总能看到煤灰在瓷砖上蜿蜒出奇异的纹路，像地层深处的血管，又像时光刻下的掌纹。